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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八章 黃泉彌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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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動了動嘴唇,嗓子幹澀如火灼,手腳卻冰涼。自己都弄不清想要說什麽:“塗山雖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地方,也算八荒仙陸裏數一數二的寶地……你想要什麽,只要開個口,想必都能勉力尋了出來給你……你放我走,好不好?”

他撇嘴輕笑,半晌,悠悠丟回來一句:“若我想要的,是你呢。”

“你是在開玩笑嘛……一點也不好笑。”何止不好笑,我嚇得快哭出來。

洞口瀑布聲震耳欲聾,重樓亦步亦趨靠近,腳步無聲,嗓音纏骨。

高大的陰影瞬間兜頂籠罩下來,他挑起我鬢邊一縷頭發:“身上既有妖骨亦有仙脈,天地之間鐘靈毓秀,實在舉世難得。反正你現在修為盡失,若能趁此機會脫胎換骨,沒了那些仙族的繁文縟節束手束腳,傲嘯三界,呼風喚雨,觸手可求,便是成魔又如何?”

我往身後的石縫裏縮了又縮,攥起手心一把薄汗:“呼風喚雨這種事……太誇張了,我……沒什麽興趣。我從小就胸無大志,學什麽也學不好,所以……比較喜歡做普普通通的狐貍,真的。”

重樓不語不動,面無表情。我吃不準他這個模樣是不是在考慮,哪怕只有一線機會,也不能輕易放棄。他的前身畢竟是佛,課書裏也曾記載,孔雀大明,無量菩提。就算已經墮天成魔,說不定多少還能剩下那麽點慈悲心。

我把心一橫,倔強但微弱地開口祈求:“迦樓羅是你親哥哥,此番若不能被臨淵度化,就徹底斷絕輪回,你為了一己私欲,寧可戕害手足,不惜眼看著人間傾覆?”

“人間就算屍橫遍野,關我一介大魔頭何事?手足又怎麽?我同那位翅膀發達、頭腦簡單的兄長自小沒見過幾面,談不上很熟。若不是他腦子一熱就弒殺龍祖,說不定,母親現在還好端端活著,我也會成為天地間第二只鳳凰,而不是只能當孔雀。”

迦樓羅屠龍的果報之一,便是赤霓再也無法誕育出神鳥鳳凰。

我心灰如死。他卻饒有興致地將手背輕撫上我面頰,似乎很享受這種殘忍的快意。他方才說,想要的,是我?怎麽可能。像我這種來歷不明修為淺薄的狐貍,既沒有動人的容貌,也缺乏出眾的才學,和他醉酒那晚提起過的心上人相比,簡直低進塵埃裏。我何德何能,竟讓名動三界的美艷孔雀有心垂涎。他只是對曾經的落敗耿耿於懷,為了羞辱臨淵。

“求求你,不要殺他。我……我答應你煉骨化魔,從此再也不踏出太微垠……我可以為你做……你所希望的……一切。”

話出口,已經泣不成聲。心頭無比羞恥,只得閉上雙眼。泣珠連綿不斷滾砸在地,濺出清脆碎裂的聲音。

他卻突然暴怒,閃電般將肌膚相觸的手抽了回去:“你以為我是敖臨淵那個禽獸不如的東西?把你留在這兒,是為了救你!”

朝夕相處那麽久,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失態,大發脾氣的模樣。我幾乎崩潰:“我死活,關你什麽事?”

“你的命是我給的,你說關不關我事?”

“……你在說什麽?”

重樓劍眉緊擰,額心墮天法輪紅得快要滴出血來,森森咬牙道:“身為塗山靈狐,你為什麽只有一條尾巴?蕪君說你自幼被遺棄山野,和他並非血親,卻又為什麽對你視如己出,甚至要把帝位相傳?你有沒有想過,就憑那點不值一提的仙族修為,何以隨手就能催動少昊琴?”

我想過,統統想過,只是從來不敢追根究底。真相在心裏載浮載沈,卻寧肯它隨波而去,不願正視它刺人的鋒芒。

重樓的話如醍醐灌頂,澆向心頭。

“這世上沒有什麽秘密能永遠不見天日。”

我胸中如註鐵鉛,又如將要溺死,心心念念的疑惑像最後一口呼吸,游絲般從唇邊逸出:“哥哥為什麽會讓你把我帶走?他想讓我成魔?”

“很多事,不是你閉著眼睛不看就可以當作沒發生。與其自欺欺人逃避現實,不如睜開眼睛面對,認清楚何為虛情假意,看看他究竟對你做過什麽。你很快便會記起來,千生萬世,所有一切。”

我張開眼眸,洞內半壁山門無因自坍,震得腳底發麻。

重樓的面容近在咫尺,眼芒卻鎖向雲海蒼煙中,某個虛無縹緲的地方。

忽覺腕脈一緊,還來不及尖叫,他已牽我邁過遍地碎石巖渣,在一處空曠斷崖邊站定。

一架浮橋在薄霧裏若隱若現,朝望不到邊際的前端無盡延伸。

“瀑布下的水澤,通往黃泉彌渡。這無妄橋,就是出太微垠唯一的路。你想要的答案,也都在裏面。我會在彌渡的彼岸等你。”

“如果這是出太微垠唯一的路,為什麽你可以在外面等我?”

“因為你是狐仙,我是妖魔啊。”

他頓住腳步,背影竟顯出惆悵。

“這路,只能你自己一個人走,誰也幫不上。當你真正憑自己的力量走出去,或許能夠弄清楚,究竟什麽樣的路,才值得甘心情願。你想好了,無妄橋一旦踏上,只可進不能退。”

空靈梵唱,不知從何處渺渺傳來。

“一葉零落,兩岸冥火,三途徑陌,四方石刻,五行皆破,六道輪回,散盡七魄……”

無妄橋是條貫通幽冥的往生之途,也是種至為艱難的修行,通常只有大奸大惡迷失了本性的墮仙,才需要經受這樣的考驗。

神仙擁有無窮無盡的歲月,其中一些修為精深開了天心目的,譬如塗九歌,更有在一定程度上預知天命的能力。可哪怕身負通天徹地的本事,對既成事實的發生,卻不能倒轉逆回,更無法插手幹預。於是他們的妄想心,並非出於對未來的好奇,而是對過去的執念。

穿行無妄橋,要降服的魔障,恰恰是面對已發生之事的態度。據說踏上去,便能在腳下清清楚楚看見往昔中的一切,如親身重歷,卻又超離旁觀。這條路一旦走了就不能回頭,若不能承受,半途退卻,就會永遠被困在回憶中最淒慘的部分,錐心之苦往覆輪回,超脫無門。

唯有穿越彌渡,才能離開太微垠,重回凡世臨安。這是我一個人的路,只能自己來走。

“我想清楚了。我走。”

我忘了八萬四千法門,只能走我自己認定的那條。而只要它是通往臨淵的方向就夠了。所謂殊途同歸。

棧橋兩旁皆是萬仞深崖,雲絮狂湧,似泣似舞。

步步刺骨,前緣盡覆。

“塗雲門”三字,呼之欲出,一如浮生在世。

少年不識愛恨,恨桑田滄海太匆匆。

她的笑容略過了千年歲月漫長,不落一絲風霜。

她的臉就是我的臉。她是我被遺落的前世,我就是雲門。我看見她執著地追尋,被忽視、被傷害,卻如此渾然無懼,並不在意。直到……她滿心歡喜嫁給臨淵,在清輝堂等了七天七夜,可等回的,是一個再也醒不過來的噩夢。

星霜聚散,似萬千年的塵埃都漫天紛揚而起,往事化成數不清的碎片傾盆而來,割得我體無完膚。

很久很久以前。那時,愛都還沒有變成恨。

緣起,是在蓬萊山。

那年的雲門帝姬將滿千歲,狐帝蕪君接了帖子,便打算讓女兒去露華鑒略露一露面。道是將來飛升上神後,早晚要承塗山女帝之位,借此機會結交些同輩的仙友,也多有助益。

她遵父命孤身赴會,途經蓬萊化龍池,無意撞見一只兇形惡狀的怪鳥蹲守池邊,暗中窺伺剛從化龍池蹦出來的小龍。

那鳥碩大無朋,遍體黧黑的烏鴉羽毛,卻又生著大鵬的利喙和鉤爪,正對兩條身長不足丈餘小蜃龍窮追不舍。

小姑娘捏起法訣攔在當空,仰起如玉剔透的臉龐,清聲嚦嚦:“草木蟲魚,皆有其靈,何況龍乎?尊駕淩風展翅,足以橫掃九霄青雲,本可以天地靈氣為食,何必對剛出生小龍枉造殺孽。不如同我打個賭,若你輸了,以後便不再吃龍,如何?”

重樓所言無差,迦樓羅性兇且蠢,除了翅膀發達以外,頭腦相當簡單,不出所料地輸了賭約。

雲門千歲以前,基本沒出過塗山,也從未和狐族以外的靈獸打過交道,性子單純。因此萬沒想到,眼前這怪鳥竟言而無信,輸了賭約便萬般不服,歹念一起,連她也打算一並吞下肚去。

剛滿千歲的九尾狐,修行再精進,也不可能打得過一萬多歲的兇禽。其實若肯棄了那兩尾幼龍,獨自逃生總不成問題,但她不忍見死不救,竭盡全力苦苦支撐。

雲門擅使的兵器,乃是一對明月彎刀,雙合則為輪,單拆則為弦,適宜近身相搏。

我行在萬丈虛空中,遙遙望著,只覺她雙彎刀使得當真好看,身法利落,進退間有如行雲流水。換作這一世的我,連皮毛之術都駕馭不得。

然強弱終究懸殊,她過不了多久便氣力難繼。迦樓羅越戰越兇,張開利爪朝雲門背脊狠狠抓下,若閃躲不及,恐怕當場筋骨盡斷。

千鈞一發的當口,持劍躍入法陣的白衫青年化解了這場岌岌之危。

那是她與他的初見。彼時還不是東海龍君的臨淵,一雙眸子深如海玉,身姿頎秀清臒,既有清正威儀,亦有化雪柔情。

他逗弄懷裏剛救下的兩條小蜃龍,笑著問她:“為何明知不是對手,還非要強出頭?你難道不怕死嗎?”

她微微楞住,隨即答道:“萬物有靈,一個有序的天地,不是讓其中最強大的那些可以任意欺淩弱小為所欲為,而是讓最弱的存在,也能得到庇護。”又指指他懷裏的小蜃龍,“它們比我更害怕。若我今日逃了,它們就算僥幸被你救下,將來長大,也會對其他身陷險境的弱者袖手旁觀。”

那一刻,連我亦動容。仿佛此刻才覺出這個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姑娘,當真美得動人心魄。懷著覆雜心情,仔細打量這副隔世皮囊。一襲素白紗衣,如煙雲流動,若隱若現的肌膚盡顯冰霜雪色。九尾狐的瑰姿艷逸,一顰一語,皆發自天然,風花雪月萬種旖旎,全在一念流轉。

白衫青年默了一瞬,低頭對那兩條小龍道:“去謝過塗靈殿下。”

雲門大驚:“你是誰?你又怎麽知道我是誰?”

青年挑眉:“我不光知道你是誰,還知道你要去哪裏。咦,既是參加露華鑒,為何身邊沒攜一頭靈獸相隨?”

忽聞此問,她卻灑脫一笑:“只是去看看,沒想和她們爭。你既知道這麽多,怎麽卻沒聽說過,異獸園裏但凡長相兇悍些的靈獸,早在半年前就都被走後門借光了?”

露華鑒的比試,只為展示習藝所成,點到即止,當然不能讓姑娘們真刀真槍互相拼鬥,萬一不慎有了傷損,可謂得不償失。於是規矩被一再修改,終於變成,讓參加比試的後輩們和自己所帶的猛獸較量,將戰術絕學稍做演示一番,走個漂亮過場便罷。

雲門從小到大,無論課業還是修行都是同輩中的翹楚,諸般比試從未輸過,並無什麽爭強好勝的心,也不覺得多贏一場或輸一回有什麽要緊。

而生平至此,唯眼前這俊美如海上明月初生的男子,認真對她說,你當臨九霄兮眾羽之上。

畢竟身為陰山燭龍的養子,為避人眼目,不便露出蟠龍本相,臨淵遂化作一尾青鱗無犄角的蒼龍,將她丟在背上便馱著往淩霄臺馳去。

她伏在他背上,廣闊雲海中遨弋,耳畔風聲凜冽,心中前所未有的靜。她不知道他要把她帶去哪裏,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。

雲門帝姬在露華鑒的亮相,不出所料驚艷全場。

蒼龍在半空召喚電閃雷鳴,做出激烈相搏的模樣,又口吐雲霧遮掩,教底下眾人無法看得分明。忽一記擰身翻轉,背朝下重重砸落高臺,仍穩穩將雲門托在胸前,看上去像是被她擒在身下,動彈不得。

趁人不備,覷個空兒湊向她耳畔,略帶幾分輕佻戲道:“哎呀,我輸了。”

一切發生得太快,她還在震驚中未回過神來,就莫名其妙技壓群芳。

他故意在眾人面前輸了這一場比試,卻贏走了她的心。

眾目睽睽之下,雲門帝姬降服的,是萬物之靈的龍。不消說,將在場所有珍禽異獸全都比了下去。

主持露華鑒的陸壓道君對這場精彩比試讚不絕口,道是玉人驚鴻照影來,三尺秋水塵不染,天下無雙。

原來,這便是西湖蘇小墓前,那番對話的由來。

歲月洞長。所有不成章的碎片都逐漸真實,可碰可觸,再不消逝。

若非一念起落,怎知深種情根。

“你救了兩條小龍,身為龍主,我該還你兩個願望。如今你已在露華鑒拔得頭籌,還剩一個機會,可有什麽想要的?”

她望著他的眼睛,坦坦蕩蕩,不動不移:“願,山有木兮君有意。”

他含笑伸臂攬過,便答她:“心悅卿兮,亦同此。”

以為珠聯璧合,誰料珠璧有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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